非虚构水陆码头建阳古城角钩尘全文
水陆码头
——建阳古城角钩尘
1
庚子年九月的一天下午,闷热,我从崇阳南路朝南走。建阳二中校区在马路对过,我走崇阳溪一边。溪水由北往南淌,比平时旺。前几天下过雨,浑浊了一阵,现在又清了,你推我搡赶路,叮咚作响。从路边水泥栏杆探头向下,望得见水雾,不明显,也可能是热气。水面上方几只白鹭低飞。它们的窝在北边五里樟大桥前的鸟石滩。滩上灌木浓密,不只白鹭的家安在那儿,还有多个品种的鸟,翅羽五颜六色,因叫不上名字无从辨识。有种鸟身材娇小,像蝉,翅膀煽动特别快,不离灌木左右觅食。我认识的野鸭,三五成群,有离开鸟石滩向溪水游的,有从溪水返回的,仿佛漫步,不曾抬头留意两岸。它们的倒影不错,白鹭、野鸭、树木、楼宇和白云,都给我安宁。
没多会儿走上五福桥,钢结构的现代桥梁东西走向,接东门街,下桥即进入建阳老城区。崇阳溪最末一段从桥下经过。此处是建阳城的东南角,旧时景舒门所在地,俗称大东门。阳光强烈,眯眼从桥上朝南瞭望,河道比崇阳溪和麻阳溪合一块还宽,双溪汇流后看似平静如镜,实则涡流暗藏,浩浩荡荡,新名字为建溪,先向南一段,随后往东南缓慢大转弯,途经鲤鱼山继续向前,直至入闽江,归大海,这股源自武夷山麓的洸洸之水养育两岸之后,最终找到了恰当的归宿。鲤鱼山显眼于群山之中是因为山顶的一座古塔,称多宝塔,高近二十七米,八角七层阁式空心建筑,建于明万历三十年()。无论晴阴,从五福桥和跨麻阳溪的水南大桥上瞭望都很清晰。塔居高处,俯瞰建阳城,据传可镇河妖,佑古城,今为公园。
下五福桥过一小段东门街,往左拐上民主北路,沿街边花花绿绿的零售商铺百余米,即到水泥结构的水南大桥。上桥再下桥即出了建阳古城的范围。我要去下水南路一带拍陈旧民居、窄长古巷的照片,满足自己在青石板的巷子探幽寻古的嗜好。这是几天前就计划好的。“过去”是个笼统的概念,上百或几百年前,总之离现在比较远,建阳内城外城有相对严格的划分。内城以潭山即卧牛山为标志物,双溪内侧为外界,四周筑砖石城墙,近乎圆形,留了六个城门,其中一门即面向双溪交汇河口的景舒门。县治府衙、仓廪、寺庙和钟楼等均置内城。麻阳溪以南称为水南,崇阳溪以东称为水东,包括童游一带,为附城。附城的居民和货物入内城需渡过双溪,因此在永安门和驻节门外修跨崇阳溪的拱宸桥,麻阳溪近景舒门附近修朝天桥。双桥都是木制廊桥。城南永宁门外加添一座以船体支撑的浮桥,进一步方便了水南区域人货进出。内城和附城被外围的庵山、云谷山、翠屏山、宝山、勒马山、童子山等崇山峻岭环抱,县官坐县衙略思都会觉得安全可靠,睡梦中都捻着胡须笑醒。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不料一觉睡醒,城头换了大王旗。时光飞梭,并不独厚古人。现如今,伴随城市的扩容,崇阳溪和麻阳溪已变成建阳新城重要景观的内河,古城墙坍塌匿迹,廊桥、浮桥消失,被多座水泥浇注桥、钢结构桥梁取而代之,水南和水东广大地区也成为新城市的组件。然而,对往昔的追思叩问依然是陪伴这座闽北文化名城向未来进步的魂魄。古木参天,需要根脉。
先交代两条巷子。一条叫糕条子巷,又窄又短,从民主北路一眼就望到头,尽头与一条东西走向的内巷呈丁字形,后来得知内巷是友谊巷的一部分。另一条便是友谊巷,距糕条子巷不远,位于水南大桥东堍,桥头路面高巷子几米,铺青石台阶到底通巷内,也可一眼到头,尽头处向东拐弯,成隐秘的内巷。巷口的“小巷故事”料理店门口钉民主北路的牌子,它下面几步远的另一家店“旧街坊”豆花就用友谊巷的牌子了。两家特色店对面的“文华花圃”简易木栅栏内,一棵硕大的小叶黄杨枝繁叶茂,颇有些年头,想必是镇圃之宝。花圃下一条水泥小路,向前又向内转弯,穿过建筑物向东,与友谊巷平行成两条巷,也叫友谊巷。我心里勾画着建阳古城的地图。如果说古城墙布局整体像个圆,那么这块民主北路以南,西依麻阳溪,东靠崇阳溪,由友谊巷和糕条子巷组成的双溪交汇的河口高地,便是突兀在内城最东南的部分,像鼓胀的气球被人用手指从内里朝外戳了一下,球没破,却一直鼓出去,形成了建阳古城地貌上最特别的一角,非常朴素,深含古意,不妨称之为古城角。它对我构成了吸引。站巷口犹豫再三,我还是扭头按计划选择了先去下水南路。
2
下水南路通南北,长百米有余,勾连两侧多条深巷,是水南区域毗邻麻阳溪的小角落,与古城角分占麻阳溪左右岸对望,枯水期的月份,可涉水互通,平常被水南大桥连成一体,无内城附城之别。虽然称为路,却很窄,宽不过三米多点,更像一条街巷。路两侧密密麻麻的民居,高矮错落,新旧杂陈,全都沿街开门,设为铺面,有的出租,有的自营,以吃食、日用品、娱乐项目如麻将馆为主。经营商铺的人家,尤其小吃店,清晨一大早开门,晚上夜生活结束落下门板,天天如此,千篇一律,表面上匆匆忙忙,碌碌无为,实际上每时每刻都在操持着生活的本味,重复昨日之事而为明天打拼,单调的生活过一日似百日,倦怠无助,喜怒哀乐却不存在表演的成分,出场的尽是本色人生。
百米的路上到处是人,像我这样的,便四处走走看看,往来穿梭,或找家小吃店坐下歇脚,顺便吃点什么。更多的是本地居民和店面经营者,他们或三三两两围站聊天,或聚堆摸几把扑克,搓搓麻将,大多是有些年纪的人,或中年以上的妇女。年纪偏轻又不很轻的女性身穿简易旗袍或更性感的衣物,或站在巷口嗑瓜子,打量行人,或斜倚古旧的砖墙,神情落寞,随意翻看手机。她们是特别的一群,不只由于鲜艳的穿着为陈腐的街巷提供了亮色,还因为她们望见我这个挂着相机的异乡人赶紧回避的神情,我把镜头对准她们以外的地方,尽量不给她们造成恐慌。其实我很想邀请她们当中哪怕一位当一次拍照模特,以灰砖和土墙的深巷为背景,以灰与旧为色彩的主题,以无法触摸的情感为氛围,斜身古墙,双手失去重力地垂下,抬头用无神又充满渴望的眼睛望一线天,那是求生的眼神……因为是下午,过了中饭时间,没到晚餐时间,忙累了的店家和雇佣的服务人员大多坐到店外,捶腿捏肩,享受片刻闲暇,祖辈们已逝的时光闪烁在他们头顶,那些时光和他们现在拥有的没什么不同,而日积月累的营商习惯陈列在路边的建筑群中,呈现不同的生态,这里的和外来租住做生意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夹缝中生存,习而成性,逐渐成了可遗传的本能。他们以及与他们有关的一切勾画着一个区域的底色,或一座城市的底色,看似表象,实则本质,他们合力决定人间烟火的温度,人伦更迭的张力。他们顽强的存在不是偶然,不是现象,也非可有可无,而是构成历史的重要元素。虽然他们对时间表现出惊人的漠视,或仿佛时间不曾为他们存在,然而历史上每次的揭竿而起大都是草根的崛起,重新开始计时,没多少例外,历史中的时间因他们驻足并延续。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尤其被众人疑惑地注视,极少与人交流,望一眼主街后便迅速折进旁边的小巷,是些通往溪边但靠近了时被截断的巷子,沿深巷迂回,一会东西,一会南北,巷与巷却不能全部连通,只好摸索着重回下水南路再折进前面另一条巷子,于是便朝前移动了不少。有些巷子比我想象的还狭窄,只有一个身位的宽度,无法行摩托车或助动车,因为地面有高低,用石砌台阶相连,拾阶而上或下就到了另一条巷子,另一条巷子可能更窄,且有弯度,即使自行车拐过去也要很小心。如此狭窄的巷子,对于生活在现今的人们来说,恐怕有许多不便,但这是过去留下来的活生生的范本,是某种生活方式顽强和无奈的延续,具备一定的风俗和文化的研究价值。我估计巷子狭窄的具体原因恐怕与过去居民的生活选择息息相关,它不仅不会影响日常生活,还尽可能地扩大了居民户数和每家每户的居住空间,由于整体的生存空间有限,最终的选择中只能牺牲公共空间了。
巷子弥漫阴郁的气息,两侧高墙制造的暗影和潮湿加重了压抑感。青砖或泥巴高墙下整日不见阳光,灯光驱散不去这类阴暗,也极少见到灯光,行走其中,视线只能缓慢适应,然后分辨房屋建成的年月,有些木结构的屋顶铺灰色筒瓦,应该是这片建筑中最早的,存在了不少于上百年或几百年,有的坍塌了,立柱歪斜,横梁四溢,屋檐垂地,瓦片落入灰尘中,又顽强地生出槲蕨类植物,招摇的绿色覆盖着顷圮的颓废。完整的砖木结构的房屋有的在木柴门上捏了锁,也许时日久了,铁锁和铁栓生了一层锈。木窗户的玻璃碎裂,有的挣脱了合页,歪挂墙上,想必早已人去屋空。空房子外的深巷,铺地的石条闪烁幽光,仔细辨识有的石条表面刻着字,是些墓碑,让人想到某个时代的怪异。住这里的人们,给了我“我们是暂居的”暗示,通过勤劳或从天而降的幸运,即使耗尽几代人,有朝一日也总要离开,插翅在更广阔的天地飞翔,而一旦飞走,则为永诀——永不回来,永不怀念。
3
数天后,终于得空初次走进友谊巷。巷口人家的金毛猎犬被铁链子拴着,鼻头黝黑湿润,模样四岁左右,一身浓密又金灿灿的毛发刚洗过,干净爽利,卧于大门口。它见我下台阶进了巷子,脸立马挂上笑容,翻身站起,大尾巴虽不如望见主人剧烈摇摆,有节制有韵律的晃动已经足以表达它欢迎的心情。我靠近它,摸它的头、下巴和脖子,表示友好,暗示我们似曾相识。如果不是链子有点短,它的欢呼雀跃会更自由一些。我对着它拍照,摆手道再见,它很不乐意,想继续玩,前脚搭上门口潮湿的石墩,支直身子,摇头呜呜低吟。我再一次摸它,望一眼巷口阳光的明亮和它头顶晾晒的衣物,转身离开。
金毛斜对面,距离不到五米,一个高一米半、宽约半米的狭窄长方形平台上,两只番鸭见有人来,也跟着兴奋。其中一只,体型比另一只大,看似年龄也稍长,见过的世事比小的多,胆子也便壮,它一只脚踩住台沿,另一只悬空,却能维持平衡不让笨重的身体摔落地面,扁而长的嘴巴不停张合,似乎想说什么,或者正说着什么,只是发不出声音,即使发出声音我也听不懂。它一定想告诉我点什么,也许是番鸭的生活,也许关于巷子和原住民的秘密,也许是些闲言碎语。我们相隔咫尺,四目相对,却苦于无法沟通。它们身旁一个水泥砌筑的小窝,小巧的铁栅栏门挂只蛇皮袋子挡光,白天打开着,晚上两只番鸭睡窝里,主人替它们关好门。平台另一端是家住户,也许番鸭的主人,大门比平台略高,窄窄的柴门原木色,直上直下的台阶连接入户和巷子。
“小巷故事”料理和“旧街坊”豆花店开在友谊巷口,来往客人不算多,常来的大都是熟客,做的是安静的生意。糕条子巷中段高墙上一块白底的木牌,写“住宿”两个大红字,不见具体的名字,想必有人经营宾馆生意,却不在意生意的好坏。除此以外,整个古城角再无商业形态,是个城市生活居住区,不似下水南路那般商业繁忙,车水马龙,很有些静水流深之感。友谊巷南北段和更隐蔽的东西段两侧住满人家,都面对巷子开门,一个总入户门可能多家使用,进去后是更幽暗狭窄的过道或厝井,连接多户人家。我从豆花店一头朝里走,无论南北还是东西段,感觉右手一侧始终是一道完整的砖石高墙,大门仿佛在高墙上开出一个个方形的或穹形的洞,但大门的高低不同,门枕和础石一律嵌入墙体,支撑门垛,合力固定厚重的木门。墙的高度低则六、七米,高则十几米,足以阻挡炎热夏季的阳光直射入巷,因此小巷总是湿润,地面边角、墙体砖缝石缝生长各类植物,斑驳的苔藓随处可见。有一段砖砌高墙的墙面稍微特别,砖是接近方形的大青砖,比现在的用砖尺寸大而且厚实,砖面朝外,秩序井然地立于墙体,美观大方。据说古城墙原址差不多就在这一圈或稍外面的位置,后来的人们建筑房屋,充分利用了这些砖石。
之后多次来到友谊巷,没有什么缘由就喜欢了这个古城角,也许由于它的内涵,也许古旧的氛围,沉寂的气息,也许某种生命的症候。每次我从固定的地方进入巷子,大概是想再与金毛相遇,但是可惜,除了第一次,没再见过它,不知它是否安好。我相信缘分是有记忆的,希望它也记得我为它留下过漂亮雄健的照片。两只番鸭大多时间都在,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朋友,各守孤独的朋友,它们看见我不再有怯怯的陌生,总要抖抖翅膀以示亲近,不过年龄稍大的那只依旧不会讲话,是个哑巴,但每次见面,它的嘴巴仍然不停地开合,继续用无声的语言讲它了解的却不为我知的故事。最近的一次是牛年大年初五,我来到番鸭面前时,稍大的讲故事的那只不见了,只剩小番鸭。它望见我没有以前那般亲热,多了羞涩和恐惧,并未踱到平台沿欢迎,尽量躲去水桶后面。我用手指指它,说了句什么,让它认出我是谁,它才抖抖翅膀。我看它提不起精神,黯然神伤。
4
生命更替是时间赠送的礼物。古道上见不到古人的行走,但古人在古道上。古道是盛放古人的器皿,供他们安歇。古城旧村也是器皿,盛放人与事,乐与悲,演绎风风雨雨,演绎过去。因此,没有比进入一座古城的角落更直观地瞭望一座城市的过去更好的方式了。我在友谊巷东行西走,期待与古旧的传奇相逢。如果不仰脸看高起的楼层,被代入当下,只管左右顾盼或低头行退,会有置身平房旧宅区的感觉,或者误以为到了保存良好的古村落。这种感觉并非完全来自朴拙的门洞、从外面锁住的柴木门、巷内边角横陈的石条、大青砖墙壁散发的幽光,而是整个建阳古城千年沉淀的民风民俗乃至衍生的文化符号在我心里的投影,此类暗示试图勾画出一幅完整的古城居民的生活画。然而,这种努力明显徒劳,碎片化是历史留在我眼前的结果,甚至连块状的碎片都谈不上,仅仅是偶尔的蛛丝马迹,像老番鸭每次讲给我听的哑语故事,很难串联成行,完善为语。
蓝底白字写“友谊巷11-1”的门牌钉在碑形门洞的右上角,在我的视线中是左上角。日积月陈,整个门洞除一幅欢庆牛年春节的大红对联,砖石全都附着一层无法去除的灰色包浆。这层包浆在随处可见的仿古建筑中是找不到的。它来自时间的沉淀,需要上百年甚或更长时间的尘起尘落。门洞下方两块梯形础石支撑砖砌的门垛,不见门枕,也看不到曾设门枕后来被清除的痕迹。正上方的门楣为一长方形条石,由门垛顶部卷出的各三层青砖托住,砖的边棱被预先打磨平滑,呈波浪式抹角,单调的门洞便有了可供审美的变化,或在门洞设计之初考虑了美丑。从门洞的布局看出,此处不曾安装阻止人进入的大门,但不表示未经允许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出,因为门洞内是一户人家。现在,门洞安装了一扇单开生锈的铁皮门,门外加设一间储物室,也安装了铁门。储物室外靠墙一边,三个高近一米的砖墩支撑起一个室外操作台,台面是两块分别长一米多、宽近半米的厚条石,供洗涮用。操作台侧下方横躺一方废弃的础石,或许是过去一幢较大规模建筑物的托举构件,比如托举更大门洞的石垛或托举门楼的柱石。
停在巷中,我目视门洞,好像在等什么。要等老番鸭讲的故事从门洞出来吗?它似乎讲过好多故事,不具体,需要我破译还原。日光闪烁,光影迷离,颇有倏忽百年、千年之感,恍惚如风烛,我在巷内摇晃。待稳住心神,定睛看去,门垛和墙壁的包浆缓慢褪去,一个崭新的门洞立我面前,让我直视院内。院子中央,一棵丹桂破土而出,急遽长高,主茎约高三米,枝大叶密,覆盖三分之一院落,盛开一树金灿灿的桂花,清香悠悠,飘入古巷,直扑我的鼻孔。树下一圆形石桌,桌面一把泥壶,围壶四只建盏,桌下置石鼓凳,却无人喝茶。零星飘飞的桂花落上石桌,跌入盏内,我能清晰望见桂花陨落的慢动作,它们被定格在我的相机,留下余香。这时候,内室的侧门开了,走出一老一少一对婆媳,媳妇进门尚未满月,正新鲜。婆婆说老不老,五十多岁,媳妇怎么说都处妙龄,二十挂零。婆婆发髻高绾,洒了花蜜水,人过处,惊落不少桂花。媳妇长发编成独辫,向外弓开,挑在后脑勺上部,随后垂至颈下。婆婆一身墨兰的缎面汉服,媳妇身着红艳的双绉唐装。婆婆甩着十根手指头,高声说笑,媳妇提一只竹篮,抿嘴跟行。那婆婆的说话常用闽地方言,我这个北方人,听来如同和老番鸭打哑语,但不影响我判断她们要去赶墟。
离友谊巷最近的墟市设在景舒门外头溪埠口,顺城墙一字儿摆去,只在早上五点、下午三点开市,悉从民便,但每市长不过两个钟点,都因这墟市的市面上菜灵肉肥,鱼活虾蹦,很快就卖光,宜赶早不赶晚。弯出友谊巷,下个半陡的斜坡,拐出景舒门到墟上不用一刻钟。时针指向下午三点,阳光拖长着婆媳二人的影儿,一招一摇入了墟市的人墙。媳妇瞧眼崇阳溪的翠水,又望望朝天桥的俊俏,手把竹篮摇一圈,叹道:“田园古云乐,令我思故乡。墟市稍来集,筠笼转山忙。”婆婆回头睒个眼波,回道:“无事乱悲秋。打鱼的老林今天还没到,等他来了再买桂鱼。你看要不要先挑几棵盖菜?你说要露手艺搞个盖梗鸡丝汤的。”媳妇点头,好字没出口,又听婆婆道:“咱可说好了,现在还不是吃盖菜最适合的时候,苦味重,丢了人别怨我没提醒你。”媳妇故意惊道:“这个我还不知,姑姑,要不我做个鸡丝笋丝羮?”婆婆耸肩,笑骂:“鸡丝笋丝,还羮,我看你书读多了,只晓得名词——以后只准叫妈。”
就在婆媳你一句我一句逗趣的时候,我离开墟市,沿城墙转到麻阳溪一侧。正值枯水期,溪流清浅,朝天桥上,陆续走下斑点行人,一色的肩挑竹扁担,前后挂竹篓,篓内香芹菠菜盖菜叶颤着响儿,鸡鸭鹅精心打扮过,一丝不挂,是水南的居民赶来墟市摆摊。我翘脚眺望建溪,那手握长竿,撑竹筏急着上前的,筏上一只宝葫芦鱼篓,想必是婆婆说的卖鱼的老林到了吧。
5
下水南路北半段,准确说自门牌号以北,路旁和两侧深巷的房屋肩扛肩背靠背,留下逼仄的间道作巷子,人在其中时常产生被挤压的感觉,连呼吸都要小心谨慎。密不透风的群房中,多数是五层左右的楼房,有的更高,主要用料是水泥和水泥预制件,设外露阳台,大多是两居室的单套。共用一条楼道为阳台的,面对长长窄窄的过道开门,大多一户一居室,私密性较差,比单套的楼房建设时间更早。低矮的平房则杂陈楼宇之中,砖木结构,砖是灰砖,檩梁用木,人字形屋顶覆盖挡风遮雨的灰瓦片,屋檐极少用到瓦当。闽北雨季时连天阴雨,不时暴雨倾盆,瓦当也难缓冲雨水下泻,用了多余。不管怎么说,被时光浸泡的灰瓦房是水南区域概念早期的建筑形式,它们代表的不仅仅是简陋的居住空间这么简单。
要说半个世纪前住进楼房的,即便筒子楼,也是些自豪的日子,因为只有国营厂的工人或政府小职员才可能有资格居住。当然,随后的房改,此类楼房面积再小,也转化成了家庭或个人财产。下岗、提前退休、退休席卷过这里,曾经的自豪不复存在,他们依旧聚居此地陈旧过时的楼房,与不断涌现的新住宅区相比,看起来已沦为贫民区,即使这类楼房曾经被当作一座城市居民身份的象征。伴随房产价值的提升,拥有平房产权的原住民,或称为平民阶层,改造平房,扩大面积,成为一举脱贫的必由之举。行走中看到,原来的平房绝大多数已改造完成,由一或二层的砖木特色房变成了三层、四层或更多层的楼房,用的是青红砖或更廉价的空心砖与水泥制件,与原初的建筑差别很大。一直保持原样特别是全木制作的外挂阳台建筑由于不可复制与形而上的意义而愈显珍贵。建筑是与人朝夕相伴的艺术品,潜移默化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审美趣味,但愿这不会成为一句空话。
如此市井,便如一台戏,人在前台,手握道具,可劲儿表演,身后的布景移来换去。时迁景异,人却是雷同的人,事不过相似的事。或干脆皮影戏那般,折腾得再厉害,也仅是一堆牵线木偶。
再往南,下水南路东侧的巷子稍宽,逐渐接近了崇阳溪与麻阳溪合流后称为建溪的西岸,这是一块较小的三角形地带,在下水南路与宽阔的民主南路交叉后结束。从建筑与巷道的外观不难判断此地是遗留着建阳古城水南区域的农村居住区,如今已被纳入城市发展概念。我沿一条尚未打水泥地面的巷子朝溪边走,越近溪岸地势越低,要在大雨天,水流无疑将没过我的脚踝。靠近了发现,原有的土堤上修筑了一条水泥墙,约一层楼高,不到半米宽,与石筑的斜面护坡相连,非常坚固,主要为阻挡行人越堤近溪,或为保护建溪的自然环境而设,或为保障居民的安全而设,或兼而有之。踩着碎石和水泥块铺设的台阶,我爬上窄墙,见陈旧的楼房仿佛壁立堤岸之上,几乎各家的阳台都面向建溪,人只需站上阳台,便能观察滚滚南逝的溪流、东岸正在建设的高楼、高楼背后起伏的群山。尽情瞭望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鸟飞腾又伏向林稍,而世事融于四季,在无知无觉中一年一年了无痕迹的转化,人却因此老去。最佳的景致在东南角,那里像是另一个世界。镜面的溪水从那里转弯,看去并无多少犹豫,有着自然界预定的坚决。两岸的茂草树木与远去的大山结为一体,由低到高,由浅绿到黛绿,由清晰至朦胧,天光为它们画出柔美的曲线,柔美但不妩媚,随后投下让万物降服于某种规律的梦境。这些梦,有的属于人,有的属于物,有的悬挂在鲤鱼山多宝塔上叮当作响,有的沉睡在溪边废弃的烟囱期待发芽。
外面风景秀丽,我却盯着简陋的阳台胡思乱想,盼望一阵风把我摇醒。最终让我守住心神的是一家阳台的布置。阳台上方晾晒女主人刚洗过的素色连衣裙和体恤,地面透明塑料桶装满水缘地的河淤土,栽种本地辣椒和香葱,有四桶,半米高的辣椒分出多支枝茎,开白色花,可能肥力欠缺,叶子开始发黄,辣椒弯曲着尖头努力长大。香葱一簇簇长在低矮的白色泡沫箱里,细小柔弱,葱叶似乎并不羡慕肥大壮硕,挺着不染尘的鲜嫩绿色。靠墙边的铁架子上,同样是割掉颈嘴的两个五升油桶装满土,插芊了芦荟,两棵芦荟展开四、五片翅膀,其中一片又厚又肥的被掐掉一多半,大概是为女主人做出了应有的贡献。阳台见不到名贵的花草,两桶芦荟算最有价值了。看样子,它们或许也在遥望让我迷醉的山川风物,沉入冥思。这个阳台布置简单朴素,或称之简陋,却不乏面向生活的柔韧之势,让我想到人生再艰苦,也不能让美埋没在无望中。
转身俯视建溪,在高陡的堤坝和溪水之间,一条与流水等长的水缘地,或叫河滩,开阔处近二十米,生长杂草和小灌木。草很高,很厚,浓淡着绿,琐碎之花时有打开,下几天雨便足以荒芜一切。青青河边草表达的是情怀,水南的居民却不这样想,他们尽力垦荒,播下菜种,养护蔬菜不给荒草吞没。菜是生活,草是生活之外的事物,可有可无。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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