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火楔子
腊月二十八除却打糕蒸馍,农人们大多于家中歇脚谈天,好不快活。婶娘自窖中取一坛老酒,道是十八年前今日,阿姊离家赴往雁门:此间音讯全无,更是生死未卜。农家女儿命贱,叔父只叹惋几天,却不置此事于心上。婶娘惜女,却也无可奈何,无数黑天里偷偷想起,也只得徒增伤心。我未曾见过这位阿姊,只偶尔听乡里年长老者提起,说她并不像女训中标榜的模范女儿那般乖顺,反而是有几分古灵精怪,讲出来的话也活泼有趣。我心里自然好奇得紧,便去问村口一位老者有关阿姊的故事:我不敢问婶娘,她不让我们提,只是自己偶尔会提两嘴,说多了又要流泪。
这样的女儿呀,她毅然赴往雁门也该是料想之中的事情。她走那会儿你还在娘胎里,那年冬天的龙泉较现在更冷些,雁门军情紧急而纷杂,听说三五日便有大小争端无数。那会儿你婶娘忙着照顾你娘亲同几个幺子幺女,便疏忽了她。一日风雪紧,她便趁着夜黑雪疾,偷了你叔父秋猎时的弓弦远走了,你婶娘在周围几个村落寻了好几日,仍是无所获。雪愈下愈急,也只得回家静待天命。我大概有十八年没见过那孩子了,她乳名叫“茭娘”,并没有大名。茭娘这孩子不爱做女红,却偏好在每年秋猎之时跟在父兄身后。她儿时还向我讨教过如何用枯木枝和牛筋做一支小弹弓,甚至偷偷在她父亲的磨刀石上搓过石丸。她若是城里的小姐,大概早就该挨苦头了吧……可她只是乡里农户的女儿,茭娘这性子没人惯,也没人管,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已然精通骑射了。她那匹小马叫做“望云”,名字还是她在我这借的古籍里翻来的。十五岁的茭娘就骑着望云、背着弓离开龙泉啦,再没有人见过她。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怎么样呢?雁门虽不比龙泉冷,却也是终日与皑皑白雪为伴,更何况战事紧急,总该是三五天就得上阵杀敌,战局不论大小,都应是危难重重。我曾还同她开玩笑,等她大了就许给我家老大,现在老大的儿子都已经会背学堂中的古训了,可茭娘却再也不得见了……
茭娘究竟该是怎样的呢?大概与我大不相同吧,我自小被寄养在龙泉府中,平日里给达官贵人的小姐们做做伴读,最甚无非是一同出游,不过龙泉四境向来万里冰封,除却白霜谷有些景致,到底还是城中最为繁华。我不曾挽过弓,却知道那弓弦生来笨重,非一般女子可驾驭,这样想来,茭娘似乎又更成为一个该被敬崇的对象了。
临近年关,小姐受了贞孝公主的邀一同过年,便照例遣散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伴读丫头。我得以回乡同婶娘一起过节,母亲走得早,父亲续弦后离乡,也不来往了。婶娘为人性子温柔得很,家中孩子又多,过年便是图这一分热闹。腊月二十九小除夕,婶娘置了家宴,酒足饭饱之后便是叠金箔、焚天香,同往年一模一样。小姐赐的新料子被我拿来做水红色的衣裳,时兴的宽袖,转起圈来好像书里图画上见过的荷花。香焚完又是百无聊赖的时日,雪安静地落,无边无际。我便问秋生有没有供人消遣的瓜果,倒可以在这无聊时候解解闷,却见秋生喜悦溢于言表,挤眉弄眼着示意我外面来了远客。我不曾听说是谁,只听秋生小声讲:“那位姐姐穿水红色衣服,好漂亮呢。”思忖半晌,终于又补充一句“比你要漂亮多啦。”婶娘叔父同几个小孩子外出访亲戚去了,秋生不管事,自然要我来迎客。我白他一眼,掀开棉帘便往主厢房的方向望。
那应该是苏杭最时兴的水缎子吧?这样漂亮,就有似我远远见过的贞孝公主的朝服。我循着巾袂纹样,自下而上终于看见那来客的脸庞,乍一看约莫二十几岁的女子,眉眼间的细纹却出卖她已不再年少。她相貌极善,若不是我有些许怕生,定会凑上去同她攀谈几句:就算听一两句只在书本上见过的吴侬软语,也是好的。龙泉冬日极冷,临近年关尤甚,她却只在水红缎衣外面披了一件轻薄的白狐氅,显然是不曾在龙泉这样冷的地方久居过。狐氅后携双剑两股,颇有几分江湖中人的意味。我估量是小姐的朋友,却编不出她来这乡间寻我的理由。正思索间,却闻她朱唇启,说一句我未曾料到的话:“茭娘可曾回来过么?”
原来她是茭娘的朋友,这般想来先前的种种臆测都消融了。茭娘离乡之后并没有死去,而是得幸活了下来,或许她并没有赴往雁门,而是南下前往苏杭、于此定居,因而才得空结识了这样文人雅士般的小友。可这女子开口便问茭娘去向,想来是茭娘后来又再次离开居所,重踏归程。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并未到达龙泉,而是再次销声匿迹了。我平淡地回答没有,我年方及笄,未曾见过这位离家多年的阿姊。
那位女子却倏地滚下泪来,寒气洗涤过滚烫的泪痕。她并未号啕,只是这样怔怔地望着窗纸上新剪的红窗花:一副最简单的鸳鸯戏水图。缄默维系良久,我终于看不过去,掀开棉帘请她入房,借暖炕来缓和着稍显冰封的氛围。姜茶温好,她略泛乌紫的唇终于有了朱赤血色。好奇心作祟,我打破这般静默,同她分享了我所知道的、有关茭娘的故事。又见她低头垂泪不语,只好问她:你为什么来找茭娘呀?她约莫……去苏杭定居了吧?婶娘也想她得紧,却没见她回来过。现在想来是山水迢迢,归来路远,只要茭娘活得平顺美满,在哪里都是好的。
她又不言语,却自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符契。我不曾见过军中物事,便凑上前打量一番:那乌木已从多处裂开细碎的纹样,上面还沾染有些许干涸多年的污血。我心上一紧,又见其上模糊篆刻:龙泉府宋遥陵,小字茭娘。符契下更附有书写极其草率的小笺一张,内容约莫如此:阿木姑娘,前月雁门外纷争再起,遥陵率三轻骑,独往敌将处换夺战机……今日我偷去边门寻,遥陵尸首未得,只寻见地上半块符契,阿木姑娘,节哀,莫太过伤心。那“换”字之处的墨迹已然被泪水打湿,历经风干之后形成脆生生的模糊。我正哀叹茭娘身世多舛,也想知道后事如何,却不知如何解决眼前要事:安慰泣不成声的阿木姑娘。这定是她心中藏着最伤心的事了,还有什么胜过同知交或者爱侣阴阳两隔更惹人断肠呢?
她却不等我开口,只以帕拭泪。良久,她启唇,仍带着些许泣音:我想同你说个半真不假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却并非我和遥陵。我追寻半生未果的事情,好像在这瞬突然明晰了:最纯挚的爱难以结成善果,缘生缘灭,亏的也不过是月老一根红线。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