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男女

本小说以一瓶辣酱为灵感，纯属虚构。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人总是受困于两种欲望，一是饮食，二是男女关系。这两种欲望相互促进，共生。对饮食的渴望，胃里的空虚和对异性的渴望，身体的空虚其实是一种原理。

我却因为胃里的空虚到达对异性的渴望，比如我爱上笪一。

笪一的姓氏很古怪，我看过很多书，还是不会念。

后来笪一跟我说，复杂的姓氏就要配简单的名字，这样才显得这个人很牛逼，比如欧阳修啦，司马光啦。如果复杂的姓氏配复杂的名字，没有人记得住，会被历史遗忘。而简单的姓氏配简单的名字，诸如张明，李华，那就和小学数学书一个水平，没文化。

我问他，那如果简单的姓氏配复杂的名字呢。

他狡黠一笑，那不就是你吗。

我叫林懿。这个字复杂到我想换个差不多的同音字，笪一的一。

我们班，我的数学最差，笪一很多科都很差，就数学好。

我请教他怎么学数学。

他说，一看你就是市井地方待少了，那种地方待多了，你想不算点啥都难。今儿你少算一毛钱一个东西，明儿你的东西和钱都被人拿跑了，哭都没地哭。

为了深入市井生活，他带我去菜市场。鱼虾腥臭，满地泥污，卖佐料的铺子一阵辛辣，辣椒面胡椒面孜然粉王守义十三香，闻着就像得了过敏性鼻炎。

我一向自诩美食爱好者，每当食物做好，摆上桌，空虚的胃里充满渴望。

那些精致莫名的食物，不论摆上怎样高级的餐桌，都来自这市井喧嚣的菜市场，混着鱼虾的腥臭和水果的甘甜。

民以食为天。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置身于这锱铢必较一毛钱就代表关键胜利的地方。

笪一眼光迷离。春日清晨，白雾朦胧，恍若一梦。

暑假笪一打电话来，说他家没人，正好可以给我补习数学。

我穿上棉布短裙，后来一转念，换了牛仔裤。

坐在拥挤闷热的公交车里，牛仔裤紧贴皮肤，燥热，开始心烦意乱。

到笪一家已是中午，电风扇嗡嗡，笪一问我想吃啥。

他让我看了一遍冰箱，然后说，我啥也不会做，除了下面给你吃。

那就吃面吧。

过了很长时间，我明白了笪一话里的意思，搁在当时太纯洁，现在只觉他小小年纪就轻浮非常。

他下了两碗清汤白面，锅冒出腾腾白气。面煮久了，滑腻得粘在一起，口感很差。

他抱出一个陈年泡菜坛，夹了点东西放在盘子里，颜色乌青，让我吃。

这是啥，有毒吧。我问。

你吃了就知道。

我小心地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又酸又辣，却越吃越多，把那碗煮久的滑腻难吃的面也配在一起吃尽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是啥了吧。我抹了抹嘴。

酸辣子。

笪一来自距本市公里的一处村子，村里的人爱吃辣子，新鲜辣椒容易坏。把新鲜辣椒用佐料腌制了，装进坛子，鲜红变为乌青，就成了酸辣子。

酸辣子有别于蜀地的泡椒。泡椒又叫鱼辣子，是朝天椒做的，熟透的朝天椒是黄色。

因为酸辣子，我对笪一的好感更进一步。

笪一家是中式风格，两张座椅上放着靠垫，座椅之间一张小几，上设碧青瓷茶壶，两个茶杯，拿在手里，温润如玉。

就差放几个金钱蟒靠背，石青金线蟒引枕，梅花式洋漆小几。像个书香鼎盛富贵之家的做派。

没想到你家这么古典嘛。

笪一说，他爸是个传统的文化乡绅，喜欢这些，可惜生了他这样的儿子，不喜读书，不求上进。

他带我去看书房，檀香袅袅，柜子里全摆满了书。

笪一却没什么文化，他连红楼梦都没看过。

他说，不就是林黛玉薛宝钗，两女争一夫，黛玉气死了，宝钗成为终极赢家的故事嘛。不知道贾宝玉那样娘的男人有什么好。

他说他不喜欢黛玉，有个哭哭啼啼的小女朋友多麻烦啊，偶尔小心眼是可爱，多了就是作。还是宝钗好，识大体，懂进退，不动声色。

我说他不懂爱情。

他说，我以前追一姑娘，她喜欢什么加西亚·马尔克斯，是叫这个名儿吧。她送了我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你知道我没读过什么书，看起来很费劲。

看到女主角发高烧，医生来治病，不小心看了她胸，她就抛弃初恋嫁了医生，那个激动啊，我以为这是她给我的暗示，就隔着那校服的轻薄料子看她胸，问她胸是不是木瓜型的。结果，她骂我流氓，再也没和我说过话。

笪一说，他能喜欢上一个人，就说明他是懂爱情的，只是不懂怎么去获得爱情。

尽管他不读书不看报，这句话很有哲学意味。

所有知识来自于市井，可这样的人还是活着，比我们更开心的活着。

我和笪一恋爱了，在17岁的冬天。

笪一说，你不做作，不像那些个小姑娘一样故作姿态，明明想要说不要，想吃苹果却说要梨子，梨子拿来了又丢掉，说要吃西瓜。这大冷天，我上哪给她搞西瓜吃。

我说，《挪威的森林》里，绿子也提出这个问题，她说有男人肯为她这样折腾，就好好爱他，报答他。

他笑了，那笑从鼻子里哼出来。

那绿子知不知道，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我在去买梨子的路上又遇到别的姑娘了，胸比她大，屁股比她翘，她还没开口说要梨子，我就把梨子给她了。

林懿你看太多书了，其实很多书里的人物都很傻逼。那些小说家，奥地利的茨威格，美国的海明威，日本的太宰治，都自杀了。他们根本没弄明白人间烟火。

我懒得听笪一胡说八道，因为他根本没看过，就在那里妄加评论。毛主席说得好，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得尝一尝。要不然怎么有发言权呢，实践出真知。

天越来越冷了，班上掀起围巾热。女生的抽屉里都是各种各样的毛线团，为心仪的男生织围巾。我也赶时髦，买了一大坨灰老鼠颜色的线和粗棒子针。

她们都个个心灵手巧，什么元宝针啦，罗纹针啦，上下针啦，想织啥样就织啥样。我连最简单的平针都不会，歪歪扭扭，不成体统。

我住校，笪一每周末回家给我带一瓶酸辣子，他说不能接触空气，注意密封。要用没沾过口水的筷子夹，不能夹一点吃一点。我谨遵教诲，只夹一次，虽然不是夹多了倒掉了，就是夹少了不够吃。

笪一在那次给我带酸辣子来时，我把围巾给他，就像灰老鼠一样皱皱巴巴，上不了台面。

笪一把它围在脖子上。我说我只会织平针，她们都织元宝针罗纹针。

他说，暖和就行，以后每年冬天织一次，你就学会什么元宝针罗纹针了。

我说，我不学织围巾，要学炮制酸辣子，偷走你妈的手艺，这就是我接近你的目的。

他说，你那么笨，学不会的，除非嫁过来，学个十年差不多。

那天是大雪节气，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

没雪，空气有雪即将来临的冷味。雨为湿润之气，泥土甘甜，植物繁盛。晴为温暖之气，天色碧蓝，日光倾城。雪是消亡，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想着经年以后，隆冬大雪，我学会了泡酸辣子，蒸一碗热气腾腾白米饭，白米饭配酸辣子便是人间至味。身边有笪一，他讲他的市井流氓故事，我讲我的云飞雪落诗词，雅俗共赏。

笪一跟我说，林懿你这么爱吃，你知道“笪”是什么意思吗。

大概是一种竹子做的工具，我以前查过字典，忘记了。

他说，是一种用粗竹篾编成的像席的东西，晾晒粮食用。你那么爱吃，以后我就给你晒粮食吃。哎，你说，你要是偷走了我家的酸辣子秘方，会不会就跑了。

我说，不知道呀，等我先学会再说吧。

他笑笑说，林懿，你知道嘛，我不喜欢吃酸辣子，那是穷人吃的。你看那些穷山恶水之地，刁民们喜欢吃辣，是因为没钱买新鲜蔬菜粮食。一坛泡菜配着白饭吃一年。泡菜吃完了，就吃泡菜汁。人再穷，也吃不下去寡淡无味的白饭，怎么着也要折腾出一点味道来。

我说，那你说，蜀地富庶，天府之国，人还不是爱吃辣。那你喜欢吃哪的菜，八大菜系，川鲁粤苏闽浙湘徽，麻辣鲜香八味俱全，总有你爱吃的吧。

他说，浙菜苏菜，味很淡但是很鲜，比如蟹粉狮子头，甜中带鲜。还有西湖醋鱼，做的就不像我们这儿这样咸，而是鲜。你看那些古代才子，论出身都是江南。就连女人，秦淮八艳就有万种风情，又会琵琶又会吹箫的，吃的都是那些菜。

我说，佛说啖荤腥重口之食，欲望就会越来越多。饮食男女，我们都是人，都有欲望。

他说，林懿啊，你那么爱吃，爱吃酸又吃辣，我妈说酸儿辣女，你估计要生出不男不女的臭妖怪出来。

或许喜欢上笪一，就是口中又酸又辣，感官冲动。茶余饭后，吃饱喝足，就想起了爱情这码事。

去做数学题那天，我和笪一躺在他家的雕花大床上，蚊帐似罗帐，大红缎面的被子，绣鸳鸯牡丹纹样。

我说，这是你妈给你准备的婚房吧，我却睡上来了。

俗气的被子，婚姻亦是风俗，风俗都很俗。婚姻本是俗物，世人趋之若鹜。

我们躺在被子里，牛仔裤紧紧裹着我的腿，燥热，躁动的热。

我后悔没穿棉布裙，露出小腿，点缀些风情。秦淮八艳之美，若是穿了牛仔裤，谁的兴致都索然。

酸辣子的味道还留在嗓子眼里，呼之欲出的辣气，燥热之气。脸颊熏的绯红，估计是辣吃多了。从小我妈就不让我吃辣，脸上会长痘痘，丑了就没人要了。

我在本地上大专的亲姐姐，一边涂着艳俗的口红，一边对我说不要早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想做爱就和想吃饭一样。

可我不但吃辣了，并且还因为一碟酸辣子爱上一个流氓，还和他同床共枕。

后来我发现，我和笪一是完全不同的人。外表孟浪的他，在高考前和我分手，从此挑灯夜战，考上。而我温和外表之下，却是固执不羁。因为对他的想念心烦意乱，勉强上了本科。

高考结束后，我的大学在天府之国，都说少不入蜀，只顾吃香喝辣，观赏美人难免荒废。

笪一去了江南，看西湖烟雨，才子佳人。我们很默契，谁也不找谁，你不言我不语，再也没说一句话。

笪一表面傻乐，却悲观到骨子里。他其实看过红楼梦，但他不会带入任何情感。

他的理智大于情感。

他常说，男女关系是在茶余饭后酒足饭饱之后的欲望，而我们很多人，肚子干瘪，胃里的欲望都满足不了。

林懿，我喜欢你啊，因为你不像那些穷山恶水里的刁民，因为穷才吃酸辣子。你是因为喜欢才吃，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

我现在仍爱美食，我和很多男人吃早餐午餐晚餐，吃法国菜日本菜东南亚菜。

却再也没有因为茶余饭后酒足饭饱而想起爱情这码事。

我不再看小说了，开始明白笪一所说的人间烟火。

想起十年前的菜市场。春日清晨没有花朵芬芳，朦胧的雾气湿了笪一的眼睛。

是我的眼光迷离，还是他呢。

后来我发现，喜欢一个人，就会目光迷离，恍若坠入梦境。

在那些法国餐厅，和我吃饭的人，看我的目光偶尔柔和，微带笑意，眼底却是坚定果敢。

笪一啊，我讨厌数学，一辈子都不可能喜欢。可世界就像数学题，是非分明，非黑即白，没有过渡。我们向前走，不能犹豫，不能回头，稍作停留，就被很多人甩在身后。

人间烟火，热烈寂寞。

我再也没有看过迷离的眼睛。也没有笪一的消息。

别和我讲话，我怕你会爱上我

by.赖床小书懒